锁壳门(第1/5 页)
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黄沙,天连着地,地连着天,寸草不生。覆盖在这巨大的旱湖上的云天也显得异常地低沉。老黄河曾经冲进这片旱湖,打这片土地上掠走了不知多少人畜和庄稼。年代被遗忘了,老黄河留下的黄沙,埋葬了土地和土地上的生命,一切的生机似已放弃再跟灾害争战,千古万世自绝地隐入地层的深处。
在残冬的风季里,狂风就会不分昼夜地呼啸,黄浑浑的土雾遮去日月和星辰,天和地就迷失了。湖底没有路途,风砂追踪在赶路人的身后,一步紧跟一步掩埋那些孤独困乏的足迹。人们要能望见那座古老的锁壳门——那个夹在天和地接缝里突出的黑点,算是已经走近有人烟的地方,重又回到了人的自己的族类里。
开始在沙堆里发现有疏疏落落的白茅,蒺藜谷,有游动的蜥蜴,大脚蚂蚁,渐渐就会听见孩子们的嬉嚣,犬吠,下蛋母鸡狂急的尖叫,老柏树丛的背后便会赫然出现灰暗古老的锁壳门,这就是旱湖边缘上的万家庄。
锁壳门上落满瓦灰色的家鸽——似乎是家禽家畜里唯一没有给人类破坏掉家室的一个族类。在锁壳门的廊檐底下,它们宜室宜家的,一代一代繁殖着儿儿孙孙,一代一代地延续着。
中国式的铜锁是什么形状,锁壳门的门楼便是什么式样。万姓的祖宗留下这个庄子,和庄子四周垦殖出的耕地,似乎都没有比锁壳门更能向他们的儿孙显示出山高水深恒久的恩泽。万家的儿儿孙孙也正似那些家鸽一样,靠着锁壳门的荫护,世代繁衍。这里是根,是源,“万氏宗祠”暗锈的泥金大字,说明这是这个大家族的祖庙和法庭。
灰沉沉的黑漆大门,长年把另一个隔世的天地关闭在里面。一对黄铜的豸头门环,总是阴森森不满地窥望着什么,鼻子里穿进远古的奴隶才有的大铜环,仿佛这就是万氏先远三代祖宗神明的眼睛,瞩视这一个宗族部落,不放心他们都能是贤孝的子孙。
把守在门两旁的大石鼓,以及夹在五磴高石阶两边的倾斜的青石坡,都被年代的手掌不断摩搓,光滑发亮,太阳光停留在上面的时候,就会反射出刺眼的光芒。门前老柏树的浓荫,一过晌午,就遮住这些门台。若是暑天,墙上就靠着些锄头叉耙,门台上躺满了从田里转来歇午的汉子,光着脊梁,从盖在脸上的斗笠底下,扬起酣睡的鼾声。
天气真是热到了顶儿,旱滩上白耀耀的一片热砂。
永春从湖西成交了一笔粮食,领着一批行里的伙计冒着盛暑过湖回来。永春骑着一匹麦红骡子,黑灿的长方脸上,汗水调和着尘沙,仿佛患上某一种顽癣。那是一张顽强的脸型。呆滞的眼神,不容易动声色。
永春一回来,就碰上锁壳门的大门大敞着,不用说,族人当中又出了什么事儿。在他跳上青石台,还不曾转过影壁的当儿,迎面就碰上大春从里面冲出来。
两个人面对面愣一下,大春把肩膀上的汗巾扯下来,甩到另一边的肩头,鼻子里哼了一声,脚一跺就走出去了。
正堂里,人们零零落落地散开,他看到他老大背向着外面。人们走动着,又把那个兀立的背影遮住。
永春咬咬臼齿,心里已经有数。院心的古槐上,知了正鸣得紧,把烈日的火热从天上纷纷叫落下来。永春抹一把汗,抢在众人前面,退出了祠堂。
锁壳门当面,是一座大塘,清滟滟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只白鹅。他发现大春并不曾走远,叉着腰立在岸边一动不动。
“怎么回事,二爷?”一个伙计问。
伙计把麦红骡子的缰绳递给永春。后者直着眼睛,只管盯住大塘岸边上那个背影。“丢脸吧!”他接过缰绳,喃喃地说着,仍旧望着那个方向,望着大春的背影。
“四十亩田,值得那样争吗?”
***
转眼就是秋风萧索的季节,锁壳门前飘着鸽子们脱落的羽毛。鸽子换翎,总是秋收大多忙过去了。田野只剩下豆类秧棵,都是矮小的庄稼。太阳辛苦过一个长夏,开始一天天地衰微下去。
二腰子继承了新田,有事没事总想在这块四十亩的土地上转转,要不是还有点怀疑祠堂会把这块田割给他,一定就是不放心谁又会把他这个新产搬了走。地边上有棵死树桩,树干早已锯掉,还剩下拴不住牲口的短橛子,泥土里埋着根网,不绊犁头,就绊耙齿。这块田正跟大春是地邻,二腰子挖着死树根,手底下一再留神,没有一铲敢碰上陕沟地界子。大春不是好惹的呀!二腰子掘着土,心里一刻也不停地跟自己咕哝着。这块田,大春十拿九稳要断给他的,大春是个什么样的人?谁敢惹他?要不是新宅子的长春挺身出来说话,老族长真就把这四十亩地断给大春了。
可是大春这口气能轻易就消了吗?已经找过了他几次的麻烦。大春不是好对付的。
二腰子手底下掘着土,跟自己一说一答地唠叨着。
谁知道他那个无赖又要借个什么名目再闹一通?真难说。动不动他就跟人拼命,有谁像他那样拿命不当命?歇歇吧,歇一会儿。二腰子抹一把汗,挺挺腰骨。
他这一抬头不打紧,这才发现大春站在坑边儿上,不知多久了。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,肩上背着褡裢,穿一身出场面的干净衣裳。二腰子站在坑底,就闻见冲鼻子的一股酒气。他仰脸瞧着大春那一双红红的小眼睛,嘴角里咬着一根剔牙的秫秸篾儿,心里就有些胆怵。
“刚从集上回来,大春哥?”
“敢情刚回来!”大春歪歪嘴巴,“瞅我不在家下手是吧?”
二腰子带着闯了祸的难堪,看一眼自己挖掘的土坑,陪着笑脸道:
“你瞧,要不把这棵死树根挖掉,咱们两家不说耕地不方便,庄稼也影着不肯长了……”
“住手!你少跟我噜苏!”
“这不就快挖出来了吗?不就剩一点点儿啦?等挖出来,当然我得把它填平。”
大春不等他说完,一下子跳进土坑里,一脚踏住二腰子手里的铁铦。
“你少打那个歪主意!想破我田里风水,你慢着!”
“这倒从哪儿说起,大春哥?好歹一笔写不出俩万字儿。我要长那个坏心眼儿,我就……”
“别跟我攀枝攀叶儿的!”
大春肩上没挂着白大布的汗巾,就把褡裢扯下来,甩到另一边儿肩上。他发起脾气来,总有那种摔东摔西的毛病。
“少废话,你马上给我填上!”
大春吼嚷着,把二腰子气得下巴颏儿直打哆嗦。秋阳照在那张扭曲的脸上,白眼珠子净是血丝织成的细细的网络。
附近田里走过来几个汉子,想调解,插不上嘴,又拿不定先把谁拉开。
“我可告诉你,二腰子!”
大春准备攻击谁似的,躬着腰,伸长了下巴,龇出凌乱的黑牙齿,像是含着一嘴的黑釉子碎碗碴。唾沫溅到二腰子脸上。
“你不要狗仗人势!惹上我火儿,我管他谁有钱有势,一样儿我要他的命!”
这样的狠话从大春那一嘴的碎碗碴里迸出来,不由人不相信,他说到哪儿就做到哪儿。大春也许犯不上欺负二腰子,他恨的是二奶奶的四十亩田,分明拿稳了可以继承过来,却被老五房的老大凭空打横地拦住,给二腰子不费劲儿捡了个便宜。他恨是恨的老五房的老大——长春那个小子。干他什么事?要他去翻家谱,找家规!一场好梦砸了,这一口怨气可憋得大春不管是谁,都想抓过来出口气。
“我告诉你吧!”手指头点到二腰子鼻尖上,“别觉乎着你有的攀,有的挂,有的仰仗。恼起我来,管他秧子还是架子,我一齐砍!”
二腰子被逼着,只好一铲一铲地往回填土。一旁看的人尽管气不过,谁也怕惹事,真正要凭力气斗,大春可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。人家怕的是他动不动便拿命来拼,抓着什么就是什么。二腰子如果再顶他两句嘴,当真就能抢过那柄铁铦,闹出一场人命,别人谁犯得上跟他拼?
这棵死树根,说真的,只剩下三铲两铲就挖断了。可是这就得听他的,眼睁睁地再把挖出来的土堆填回坑里去。
大春抹一把嘴巴上的唾沫,似乎多少已经出了点怨气,跳出坑来,整理一下肩上的褡裢,拉起架式,要走不走的样子。
“留神!火起我来,我先把架子砍掉,我看秧子往什么上头爬?不想想,大春也是好惹的?”
“算了,少说一句行吗?一条根儿下来的弟兄。”
人这才插上嘴说和说和。
“一条根儿?我没闲工夫跟那些有两个臭钱儿的拉扯。”
“嗳,大春哥,说话利落点儿,别带钩子。”
谁也没留意,背后,不知道什么时候永春来到这里,骑在他那头麦红骡子上。
“男子汉,别一嘴的娘们儿腔!谁架着谁?要砍你就砍哪!”永春这个壮小子不动声色地说着。
大春愣了一会儿,望着骡背上的永春。后者跟他老大不像是一个娘生的,面貌身架儿差得一个南,一个北。骑在牲口上也看出他是个大高个儿。一张长方脸板硬板硬,宽颚骨上净是年轻人那种密密的红粉刺,粒粒可数地藏在胡桩子里。
“酒喝多了你回去挺着吧!”永春耷拉着眼皮,像个瘟神。站在土坑边上背着褡裢的这一个,翻起一对白眼珠子看人,嘴角扯动了一下,咬嚼着嘴边儿的草棒儿。刀刻一样深的皱纹,将一张青果脸拧绞得那样枯干,你说不出他是在笑,还是生气。“我看,你哥儿俩都有个坏毛病——太多管闲事儿!”
“可不就是说吗?”永春瘟瘟地在骡背上欠一欠身子,“我跟我娘一直都抱怨我们那位老大,怪他不该多管闲事。今天看这情形,我跟我娘都错怪我们那位老大了。”
“噢,你想管?”
“有这个意思。”永春说着打算从骡背上下来。急得二腰子迎上去:“我的小三太爷,你别在这儿惹事儿吧,你去吧!”
“我去?我这大红骡子可不肯去,想看看咱们二腰爷到底在这儿干么?没见过给一棵树根埋坟堆,稀罕景儿。”
二腰子张着一双手站在两人中间,想跟这个求什么,又想跟那个讲什么,惶惶的不知道怎样才好。最后他决定还是把永春的骡子拉开。可是刚刚挨近去,却被那头凶狠的牲口咬了一口,跌坐在地上。
“万家庄真没你这么窝囊的!”永春到底打牲口上跳下来,“这棵死树根,我要。五斗大麦换你的,行不行?”
二腰子打地上爬起来,拍打裤子上的泥土,求饶地望着站在那边土堆上的大春,想讨点主意。大春抱着胳膊,一点儿不动声色,谁也摸不清他打的什么主意。
“挖呀,二腰子哥,我要树根。”
永春把铁铦用劲插到二腰子脚前。
人是似乎不能不帮着打点儿圆场,好歹总都是没出五服的。大家都知道永春跟大春这两个人碰到一堆儿没有好事儿。
“三兄弟,你何苦来?”二腰子拦在两个人中间,“我生的什么命,我认了。你又何苦来硬卷进这里头?你要是我的好兄弟,就别逼我的命吧!”
大家尽管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地叫嚷着,劝解着,都拉不走这两个冤家对头。就有人要去找老族长三老爹,再不就去找老五房的长春来把他老三带去。
碰上这样提不起来的二腰子,永春真想撒手不管,似乎可恨的不是大春,倒是这么个软弱无能的二腰子,他走前去,从地上拔起铁铦,冲着手心里吐口唾沫,搓搓手道:“你不是不敢吗?我自己动手挖。”
“好兄弟,你……”
二腰子抓紧铁铦柄不肯松手。永春不管,夺过来跳进树坑里,连连挖起几铦土,把铦头插进树根底下,使劲去撬。
“慢着,”大春站到树坑边口,“你弄清楚这是谁家的地!”
“万家的吧?”永春把裤腰带紧一紧,接着憋红了脸,用力撬动就要挖断的树根。
只见大春把肩上的褡裢往地上一摔。“万家的!我叫你万家的!”人跳进坑里,照准永春脑袋顶,握着一对双拳磕下去。“我叫你万家的!万家的!”一声“万家的”,就跟着狠狠的双抱拳磕下去。开始还只是冲脑壳击打,随后就不分上面下面,不容还手地打得永春只管满坑里歪过来,倒过去,又沿着树坑边打得一个翻转又一个翻转。
眨眨眼的工夫,永春被打成一个泥人,歪在树根上,鼻孔下面挂着两行涌涌的鲜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