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将进酒(第5/5 页)
但是就在当天,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,卷了被子,好像躲在里边,不愿让人看见他的死状丑态。总之就那么静悄悄死了。
苏旱死的那天,大日头,阳光普照,万里无云。
那会儿的陈平安,其实也谈不上如何感伤,只是拉着刘羡阳一起在给娘娘腔守灵的时候,少年只是想不明白两件事,娘娘腔既然这么怕疼,怎么就不怕死了,胆子那么小一人,怎就下得了手,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个大窟窿?娘娘腔是给一句话说死的。可是那个窑工来屋子撂下的那句话,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言碎语,轻飘飘的,比棉絮还不如才对,照理说娘娘腔这辈子早就听得起茧子了,他怎么就突然就受不了了?
不管如何,后来等到陈平安遇到那个戴斗笠的剑客,后者随口说了个道理,背后不说人是非,少年就默默记住了。
不光是不懂几个道理的陈平安,反而格外珍惜道理,而是他很早就知道,有些时候一句话是真能说死人的。
西边群山绵延数十座,有高有低,有大有小,但是山名中带三点水偏旁的山头,寥寥无几,靠近小镇的,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,在窑务督造署官衙里边的档案上边有记载,叫沂山。当然大骊朝廷的礼部那边,还有个更隐晦的名字,真珠山。沂山,山名带水,又是斤斤计较的斤,让苏旱很喜欢,而且他生性胆小,一辈子最怕鬼,所以他在生前,其实就想好了自己死后葬在什么地方,就在那边“落脚”,可以尽量离着小镇近些,小山荒芜,野草丛生,连适合劈砍当柴禾的树木都没有几棵,所以几乎从来没有小镇百姓爬这座小山,他在死后,就不用讨骂了,一座小坟头,藏在野草中,不会碍了谁的眼,如此真是最好不过了。
人吃土一生,土吃人一回。
入土为安。
苏旱就葬在这里。
真珠山最终被陈平安买下,只花了一颗金精铜钱。
当时陈平安也没有深思,为何必须是三种金精铜钱中的迎春钱。
这就是缘。善始善终的善缘。
一个是最不怕鬼的陈平安,一个是生前最不怕陈平安的娘娘腔。
后来的苏店,一个小名胭脂的姑娘,跟桃叶巷的石灵山,一起成为了杨老头的徒弟,平时在药铺打杂。
她就是苏旱的侄女。
成为师徒,某次教拳完毕,老人坐在后院吞云吐雾,难得多聊了几句与武学无关的题外话。
老人问道:“学了拳,想报恩?”
苏店点头。
“是要帮你叔叔还债?”
苏店还是点头。
“除了还债和报恩呢?”
“叔叔和我,都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。”
“你叔叔苏旱,旱字好解,天不雨也,刚读书没几天的学塾蒙童知道意思,无雨日晒而干是旱。”
老人再用旱烟杆在空中写了个字,没读过书的苏店自然完全不认得,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。
“但是这个‘苏’字,意思就多了,古‘苏’字,属于象形字,寓意是以树枝或稻草穿鳃提鱼。且字形有那须状垂落之貌。”
这里边蕴藏着两层含义,只是一个姓氏,就已经道破了苏旱的处境和……出身。
一条被穿腮悬替的无水之鱼,上不着天下不着地,这就是受罚吃苦。雨师贬谪沉沦尘土中,如雨龙须垂落在地。这就是来历。
“姓氏是个不错的姓氏,可惜名字取错了,某个老秀才的议兵篇,曾有‘苏刃者死’一语,就是说苏字,有‘朝向’的意思。”
一条鱼离水上岸,却非真正被置于死地,只要回水,就能复活,故而死而复生谓之苏。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谓的退转之意。若说回头是岸,若是再回转呢?岂不是说鱼已经身在水中、只是苦不知足而已?所以苏旱才会在数十座龙窑当中,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选择了那座姚老头坐镇的宝溪窑口。
神职降水,雨师烧火。女子雨师,男身苏旱。
受尽苦难,终得解脱。撑船自渡,莫向外求。
自助者天助之。
苏店在青冥天下鸦山学拳时,无意间看到一本诗集,上边刚好录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诗篇。
宿雪虽盈尺,不救春夏旱。吁嗟遍野天不闻,歌舞通宵龙一战……水行天地有常数,岁岁出入均无颇……
苏店不知不觉满脸泪水,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幕,她小声呢喃一句,这天公。
这天黑猫再次做客杨家药铺,跃下屋脊,轻轻落在长凳上。方才在一条巷子里,胡沣得到了那只蝉蜕。
这个走街串巷的少年,从小就喜欢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仪的碎瓷片,偶有所得,就像粪堆里捡了颗金子。
你选中的,是那个穿开裆裤乱拉屎尿的小崽子?
杨老头摇摇头,想起李槐,老人那张干枯褶皱的脸庞上,难得有几分笑意。
李槐是唯一的例外,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老人拉上赌桌,甚至就连李槐的本命瓷,都是老人让人买下再归还给孩子了。
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李槐的存在,不重要,恰恰相反,李槐在很大程度上,替天布置,负责“封神”,类似当世的封正,由这个孩子分发机缘,与此同时,李槐又可以置身事外。
当一个风风火火跑出学塾的红棉袄姑娘,给那个李叔叔领路,去找李槐。
这让穿开裆裤的李槐,一下子就对这个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,而那一刻李宝瓶,在药铺后院的那炷香,瞬间袅袅高升极多。
泥瓶巷内,身份、境界都很悬殊的两人,各自作揖。
之后廊桥那场天大的变故过后,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答。
“齐先生,如此作为,对他而言,真是好事?”
双鬓星霜的读书人,默然无言,心怀愧疚。
他曾经篆刻一方印章赠送给代师收徒的小师弟,陈十一。
坐在青色石崖畔,吃着糕点的青衣少女,看着那个初次相见的草鞋少年。
民以食为天,馋嘴的少女,好像看到了天地间最美味的食物,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。
因为她是修行中人,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,之后才是眼力很好、异于常人的少年看见她。
最终少年一次次远游,曾经的少女最终登天离去。
龙泉剑宗搬山一空,造就了一座还剑湖。
少年曾经有一次离乡再返乡,带给帮忙看家护院的阮姑娘一件礼物。
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,没白走,回家的时候,身边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。
大概山主出门“捡人回家”的优良传统,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?
后来第一次去剑气长城,再从桐叶洲返回,身边就多了个小黑炭。
游历北俱芦洲,带回了个站在箩筐里的黑衣小姑娘,哑巴湖大水怪。
剑气长城,在海上那处造化窟“梦醒”,身边又多出九个剑仙胚子。
那件礼物,是不值钱的物件,只是一枚青绿竹简,刻了一行小字。
端端正正五个字,“山水有重逢”。
当年阮秀收到这件礼物之后,很开心,甚至她连那份开心都没有藏好,就连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。
在小镇开门之后,云霞山蔡金简被截江真君算计,道心不稳,出手打断了泥瓶巷少年的长生桥。
陈平安左手裹缠一片本命碎瓷,在一条小巷内突兀杀出,手刃蔡金简。
这是小镇年轻一辈当中,在马苦玄之前,第一个亲手杀死山上练气士的存在。
那一刻,药铺后院那口天井内,原本即将燃烧殆尽的一炷香火,刹那之间,熊熊燃烧起来,香雾弥漫,声势暴涨。
牵毛驴戴斗笠自称是剑客的那个男人,他当年护送那帮孩子去往大隋求学,在路途中,曾经打趣林守一一句,属于无心之语。
他让林守一跟陈平安的名字互换一下。林守一的父亲林正诚是当时的阍者,而阍者最深层的意义所在,当然就是看门。
看门自然是又需要看护的东西。比如……“守护那个一,让那个一,平平安安的。”
求学路上,最擅长窝里横的李槐,曾经下定决心,以后要将最重要的东西,送给陈平安。
在那黄庭国的某座仙家客栈,林守一破天荒与陈平安说了一声对不起。
但是真正让林守一认可陈平安的,却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,“我要把银子看回来!”
更早之前,杏花巷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,汉子看着那个跑掉的路边孩子,邹子轻轻点头。
第一次置身于剑气长城,在城头上走桩练拳,可能是陈平安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坚定,如此认可自己,毫不怀疑自己。
想起在那金色拱桥之上,神仙姐姐说她并不是认可自己,只是因为相信齐先生,才愿意相信自己,她才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。
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墙头上,非但没有丝毫气馁,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语,“有这个一,我是这个一,就足够了!”
心声如擂鼓。
天地将给予长久沉默者以最具声势的雷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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