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(第5/5 页)
陈平安走到罗敷媚身边,“起来吧,还有丘卿,都别愣着了。”
罗敷媚只是跪在地上,重重磕头,沉声道:“奴婢不敢起身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无非是各司其职,求其放心。罗敷媚,你不用紧张,以后狐国的掌律祖师,多半是你了,沛湘那边,我会帮你打声招呼,所以你得早些跻身金丹。”
罗敷媚这才战战兢兢站起身,身体紧绷,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。
依葫芦画瓢,丘卿跟着师姐照做就是了。
陈平安说道:“问一句,跟谁学来的本事。”
罗敷媚颤声道:“没人教这些歪门邪道,是奴婢自学的。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那你岂不是天赋异禀?”
罗敷媚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。
陈平安问道:“方才只救师妹,不救其余掌律一脉成员,死道友不死贫道,又是跟谁学的臭毛病?”
罗敷媚小心翼翼说道:“以前狐国就是这种烂风气啊,何况奴婢……也想富贵险中求,早些当上掌律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富贵险中求,都在险中丢。这些老话,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传一半,口口相传,误人子弟。”
罗敷媚点头道:“山主教诲,奴婢记住了,定然铭记在心。”
学得还挺快。
一听到罗敷媚说出“山主”二字,密事内一众狐国修士,老妪领头,都纷纷下跪,补上礼数,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。
只说昨夜在沛湘别业庭院内,像罗敷媚这么胆子不算小的,都想着能不见那位山主就别见了,她还是国主沛湘的嫡传弟子,沛湘又是落魄山的祖师堂成员之一。
那么密事内这些听惯了陈隐官事迹的狐族练气士,终于真见着了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胆子又能大到哪里去。
那个负责提笔记录的狐族女修,就已经被吓得满脸泪水却不敢哭出声,额头点地,满身香汗淋漓。
只可惜那位陈山主,身形已经消逝不见。
结果罗敷媚就故意站在那边与“陈山主”继续闲聊着,她没忘记正事,转身将那个狐国叛徒从墙上放下。
等到师妹丘卿朝她使眼色,罗敷媚白了一眼,伸手搀扶着“粹白”,她又聊了几句,这才咳嗽一声,“都起来吧,山主走了。”
虚惊一场,有惊无险。
对某些人来说,甚至可以说是一场不小的富贵,至于今儿只是出工不出力的,不也有了一笔足可让说者眉飞色舞、听者艳羡不已的谈资?
罗敷媚将宋嘉书搀扶到桌边坐下,手脚布满钉子、尚未拔出的女子只能瘫软靠着墙壁。
“宋嘉书,以后就我该称呼为你‘粹白’道友了,你是因祸得福,运气最好的一个了,说实话,我很羡慕你,嫉妒得现在就想把你的皮给剥了,穿戴在自己身上。”
“我把丑话说在前头,你以后要是敢辜负陈山主的厚望,我就一定会千方百计,不计代价,也要把你宰了。”
“别当哑巴啊,好歹吱个声,点个头。”
宋嘉书只是死死盯住这个心狠手辣的罗敷媚。
罗敷媚捏住她的下巴,拽了拽,“很好,就当你同意了。”
宋嘉书只能是手指微动,依旧没办法抬起手。
罗敷媚扯了扯嘴角,满脸讥讽,身体前倾,伸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,反正跟宋嘉书的传道人,还有高君都有些关系。
宋嘉书默不作声。
罗敷媚身体后仰,笑着伸出手指,在她胳膊上的一颗铁钉上边轻轻一敲,宋嘉书顿时吃疼不已,罗敷媚笑眯眯道:“叮。”
先将宋嘉书带离牢狱送回自己住处养伤,师妹丘卿忙前忙后,她给宋嘉书喂下几颗丹药,先小心翼翼拔除那些钉子,再准备了一桶药水和几瓶珍贵的狐国秘制膏药,罗敷媚跪坐在绣凳上,打开一本册子,哼着曲子,开始提笔书写今天的见闻,详细记录那位年轻隐官现身后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细节。
空无一人的沛湘别业。
陈平安缓步行走其中。
其实这座莲藕福地,暗藏玄机,完全可以视为“两座天下”。
但是就连沛湘暂时都不清楚此事,高君哪怕当年跻身金丹,曾经御风巡游天下,依旧未能察觉真相。
只因为当年崔东山让隋右边将一把梧桐树交给姜尚真,后者在桐叶洲,容纳了百余万人的逃难流民,而地仙练气士与他们的家眷、法裔和徒子徒孙们,加在一起也有六千人之多。
当年姜尚真在福地两处僻静地带,让玉圭宗和云窟姜氏两位精通阵法的供奉,圈画出了两大块距离遥远的地盘,设置山水禁制,安置这么多的难民,让他们各自在方圆千里之地,繁衍生息,却与世隔绝。福地内部,只有南苑国太上皇魏良知晓此事。因为当年“护送”这些桐叶洲人氏进入福地避难的时候,除了一大批云林姜氏子弟,隋右边,鸦儿和剑修曹峻,还有魏羡这个南苑国开国皇帝亲自率领的一万精骑负责“开道”。
虽说莲藕福地已经与落魄山紧密衔接在一起,若是带离那把桐叶伞就会伤筋动骨,损耗一大笔神仙钱,但是陈平安仍然打算在接下来那场祖师堂议事中,让崔东山和小陌带着桐叶伞去往桐叶洲,只要愿意回故乡的,就都可以离开福地,重返桐叶洲故国山河,当然愿意留下的,是更好,落魄山这边很快就会撤掉山水禁制,打开大门,让选择留下的百姓融入福地四国。
不过那拨桐叶洲练气士,有一个算一个,就得跟青萍剑宗欠下一笔债了,所以大致可以收支持平。
一座狐国,必定需要罗敷媚这种修士。
以后的落魄山呢?已经搭好宗门框架的青萍剑宗呢?
“陈平安”笑了笑,身形一闪而逝,一场散心完毕,重归牢笼中。
认出朱敛的谢洮,认出谢洮的朱敛。
一人一鬼,在那座破败不堪的云下别业旧址,从夜幕沉沉的晚上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穿着布鞋的佝偻老人添了好几次枯木,守着这片“家业”的山神娘娘聊得眉眼飞扬,毫无倦意,她至多就是时不时看一眼“朱敛”,心情古怪。
平时仪态威严的山神娘娘,宛如活泼少女,彻底打开话匣子,与这个原本心心念念再见面就一定要痛下杀手的负心汉,说着最近百年的江湖事。
哪怕对方明言先来此地,与她无关,谢洮还是丝毫不介意,一个“先”字,就足够了。
谢洮说他家族那栋“一了百了楼”的藏书楼,当年已经毁在兵灾中了,那座名为“秋眸”的书斋,也一并不复存在了。
听到这里,朱敛无动于衷,就像在听一段别家掌故。
但是那座余愚园,虽说名本花卉都被一把大火给烧了个干净,但是由无数名石、古砚堆积而成的那座假山,流散四方了,可是近些年,好像有好几个身份不明、出手阔绰的幕后藏家,都在重金购买、搜集这些石头和砚台,她花了好大气力,才约莫积攒了昔年假山完整鼎盛时的五分之一……
听到这里,朱敛终于开口笑言几句,归拢此物做什么,只是空耗人力和钱财,就算有谁拼凑出来原模原样的一座假山,图个什么,捡些女子的绣鞋吗?真以为那玩意儿有多香吗?一箩筐一箩筐的,那味道可真不算多好闻,昔年花农们就得捏着鼻子挑担子,如果他们不是能转手卖出些银子,都要视为一件苦差事的,反正我每次都要躲得远远的。
还有那座朱敛用来储藏天下名剑的陆地珊瑚殿,因为与云下别业一样地址隐蔽,侥幸逃过一劫,只是等到谢洮赶去那边的时候,发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,而且精于营造一道的谢洮看得出来,是被人搬空的,跟她的想法一般无二,并非那种胡乱打砸,而是一点一点拆掉、做好标注再试图原封不动拼凑回去。
朱敛对此只是笑着评价一句,不曾想还是个雅贼。
谢洮好奇问道:“这些年去哪儿了?”
朱敛缓缓说道:“莫名其妙死去活来一场。就像……”
谢洮静待下文。
朱敛笑道:“就像大清早醒来,做了个好梦。”
谢洮愁容淡淡,咬着嘴唇问道:“接下来呢,你要去哪里,做什么?”
其实她真正想问的,是你又会见谁,还会回来这里吗?
一些枯枝在火堆里偶尔蹦出些动静。
朱敛想了想,抬头看了眼天色,说道:“走,去祠庙那边的厨房,给你做顿早饭,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无长进。”
谢洮又喜又怒,咬着嘴唇,喃喃道:“你以前在这云下别业,只是编撰了一部食谱,就从没有下过厨。”
遥想当年,昔年贵公子,单手托腮,慵懒坐在书桌旁,一边落笔写那食谱的序言,笔尖在他亲手制作的桃花笺上簌簌作响,一边转头与门口那边卷起竹帘的女子微笑,说治大国如烹小鲜。
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,潇潇洒洒在男人的脸上。
朱敛微笑道:“那就是我记岔了。”
谢洮转过头不去看他。
朱敛没来由笑问一句,好似哑谜,“客官,打尖已久,何时离店,把账结了?”
谢洮百思不得其解,转过头怔怔看着朱敛。
“笨丫头就是笨丫头,怪我当年给你取了个绰号叫爱哭鬼。”
朱敛笑着摇摇头,双手负后,身形佝偻,率先挪步走向那座山神祠。
谢洮默默跟随,走着走着,蓦然眼睛一亮,停下脚步,痴痴看着那个背影,她加快脚步,跟上老人,伸手挽住他的胳膊。
朱敛轻轻扯了扯胳膊,埋怨一句男女授受不亲。谢洮呸了一声,不肯放手。原来那个谜底就是……两个字,惦念!
横竖都是客官住店,来我心中即是惦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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