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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章 只应离合是悲欢(第2/5 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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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撷英殿出来,侍卫再次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,所幸兵马依旧未至,我见父亲翘首望向宫门方向,讥讽一笑。

“望眼欲穿是么?不过,我想,你的传旨太监,只怕永远也到不了朱将军府邸了。”

他又一震,默默不语。

侍卫们眼见皇帝被我短剑架脖的出来,一阵鼓噪,皆有惊惶之色,弃善率领着一帮暗卫正和他们对峙,见我出来,以目询问,我道:“乾清宫。”

他点了点头,我贴到父亲耳边,低声道:“叫你那群看起来很忠心的侍卫,乖乖的留在撷英殿等你。”

他只得说了,我又命抖抖索索跟在一边的太监抬过便舆,挟持着他一起坐上去,侍卫亲军们眼见我毫不客气的坐在只有皇帝才能“臀顾”的龙舆上,又是一阵骇然。

父亲临上舆前,回身看了看立于撷英殿前的沐昕,笑了笑,道:“你们保护好沐公子,别让他为人‘所趁’。”

禁军将领应了,父亲又对沐昕道:“你留在这里,朕稍候便来。”

沐昕平静的施礼,“谢陛下关爱。”

我暗暗切齿,但也无法,微侧身看向沐昕,他担忧的看着我,极慢极低微的摇头,示意我不要担心他。

怕被身边靠得太近的父亲发现,我只得简单传音两个字:“等我。”

他传音回我:“小心。”

我亦极轻微的颔首,然后再不回头。

暗卫亲自抬舆,一阵风似的便把便舆卷出了撷英殿,不多时便到了乾清宫,我抓着父亲胳臂,笑道:“请,请。”

他怒哼一声,挺直腰大步向前,靴声橐橐,我盯着他的靴子,挑挑眉,剑柄一沉,压了压他的肩。

笑道:“父亲,轻些,这么响的步子,难为您踏着费力,连乾清宫前觅食的鸟都被你给惊跑了。”

他脸色发青,知道我又明白了他的用意,只好放轻脚步。

弃善等人守在阶下,我押着父亲轻手轻脚走到阖着的殿门前。

父亲伸手便要推门,我横臂一拦。

隐约听得殿内,一个听来年纪不小的太监,公鸭嗓子的声音似在吩咐:“……快,快,把人送走,这里不能呆了……”

一个小太监的声音,怯怯问道:“女的送出宫,男的送去蚕室?”

那太监嗯了一声,道:“皇上的意思,找家最下等的勾栏院子,让鸨儿好生调教,然后送到教坊司,也让京城百姓们都看看,名臣大儒的千金小姐,一样是个淫贱材儿。”

一阵暧昧不明的低笑响起,有人笑道:“这妞儿倒生得真好,瞧这肤光水嫩的……哎呀贱人!你敢咬我!”

“啪”清脆的耳光声。

我面无表情,冷冷看了父亲一眼,他面色发灰。

伸脚,一踹。

乾清宫雕龙殿门,被我踹得直飞出去,呼啸着横飞而起,正正砸在那堆太监身上。

惨呼声起,打头一个太监鲜血狂喷,沉重的殿门加上我的力道,立时令他内腑遭受重击,一声不吭,便如烂面般软塌塌趴倒在地,嘴里犹自不停喷溅出血沫和肉碎。

他满是鲜血的脸正正冲着幼小的彦祥,被绑缚的彦祥猛然被他狰狞的神情和血迹淋漓震慑住,吓得尖声哭叫起来。

一地血迹和呼号中,绳索捆得紧紧,头发散乱,脸上青肿颇为狼狈的方崎神色不变端坐如前,一身的高贵稳沉,看来便似高坐华堂,参与荣贵聚宴一般从容。

彦祥哭泣,她头也不转,只声音冷锐的厉喝:“不许哭!”

彦祥素来敬畏长姐,被她冷声一喝,竟然真的立即止住了哭,只是仍旧不住抽噎。

方崎抬起眼来,黝黯殿室里她目光有若冷电,一闪之间便穿入我身侧父亲的脸上。

她用下颔指向父亲,对着彦祥,淡淡道:

“弟弟,你不要哭,因为,我们的父亲,死得比这个太监更惨。”

她道:

“父亲眼见亲人在他面前,尽遭屠戮,依旧无泪,宁死不肯草诏,随后被腰斩,身分两截,犹自拖着残躯,在地下挣扎爬动,蘸着自己的鲜血,连书十二个血淋淋的篡字。”

她道:

“最后一个篡字,父亲没能写完,然而无妨,万人见证,历史见证,聚宝门外那十一个半的血篡字,注定将永不能洗去,杀戮,禁绝,灭门,篡改,诸般种种手段,注定能抹去的只是有限的生命和纸书上浮薄的墨迹,而留存世人心中的真相和星火,永不能灭。”

她道:

“那十一个半字的鲜血,从父亲腰部流出的鲜血,注定永远漂浮在这黑暗宫廷,漂浮在这残暴皇帝的噩梦之中。”

她道;

“方家十族被诛,十族,你听说过没有?第十族,包括了朋友学生……八百余人的鲜血与死节,随先帝同殉。”

她道:

“即使如此,新帝依然不肯放过我们,要我为妓,你为阉,方泄他那无耻卑鄙残暴恶毒内心里,所谓尊严受损的恨意。”

她仔细的打量着父亲,道:

“弟弟,你,低下头去,不要给这个人看见你的容貌,不要让他记住你,这不是对强者低头,这只是你的责任,方家的宗祧,需要你的继承,方家的忠烈,需要你活着,传之后世。”

她没有笑意的一笑。

“至于我,我看着你,朱棣,我也会努力的活下去,看着你,诅咒你的江山,诅咒你子孙不孝,后代不贤,诅咒你朱氏家族代代尽出怪胎,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自毁长城为人夺去江山,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如我一般为人所掳被人斩草除根,诅咒你朱家皇帝终有一日如我娘亲兄弟一般投缳自尽,亲人死绝。”

她字字都说得平静,却字字都满溢莫大恨意,字字都似乎自冰水中浸泡,再自血水中捞出,我怔怔的听着,只觉得心中寒意森森,冥冥中似见苍青天穹,随着这噬血誓言,缓缓裂开豁隙少许,现出黑光一闪,沉沉笼罩向威严华炳的紫禁城上空。

而父亲,已经不能自己的颤抖起来,脸色苍白。

半晌,他嘎声道:“怀素,你就这么任人诅咒你的家族?你……”

我漠然的看着他,道:“我的家族?……难道你以为经历今夜种种,我和你还有任何情分?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,我还会认为这个无耻的家族,是?我?的?家族?”

他震了震,脸色铁青。

我一字字道:“我和你,恩断义绝,自今日起,朱怀素已死,世间只余刘怀素。”

对他淡淡一笑,我道:“朱家之事,与我何干?”

他颤抖得越发剧烈,却说不出话,我平静的道:“你对我,生而不养,我对你,自然也无需尽孝至终,所谓赐生之恩,这些年,我也算还了你了,如今两不相欠,落得干净。”

他脸色青灰有如死尸,我不再看他,一摆头,跟随来的暗卫抢进,将方崎姐弟解缚扶了出来。

乾清宫外,十二卫禁卫军再次围了过来,然而父亲在我手,无人敢于妄动。

我将剑身按了按,道:“陛下,劳烦再送一程罢?”

父亲有些僵直的挪动步伐,我道:“这回是远路,便舆是乘不成了,给陛下牵匹马来。”

暗卫牵过一匹没有鞍鞯的马来,父亲面有难色,我笑道:“抱歉,御马监的马鞍都是由太监分开保管,我们只找到两匹有鞍鞯的马,得照顾伤者……陛下您这么快就坐不得没有鞍鞯的马了?也是,当了皇帝嘛,自然身娇肉贵了,那你去坐那匹可好?”

我随手一指,父亲看去,方崎正坐在马鞍之上,腰背挺直,噙着一抹冷笑,看他。

他立即默不作声爬上那匹没有鞍鞯的马,我随后跃上,剑尖仍然抵着他后心,暗卫随后纷纷上马,一路驰出内宫。

过宫门,出皇城门,父亲在我手,一路无人敢挡。

听得身后蹄声如雷,回头看去烟尘滚滚,禁卫军亦步亦趋跟随我们的队伍,看去倒似我的随从护卫一般,我冷笑一声,头也不回,向着天边那一抹晨曦驰去。

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,天刚蒙蒙亮,街道寂静无人,偶有早起的人路过,都被肃杀的军队惊得避到一旁,满面惶然的注视着这奇怪的队伍。

疾驰中,我凝目注视父亲宽阔的后背,心中悲凉酸楚,自昨夜至今日,我历经隐瞒,欺骗,背叛,惊痛,最终披一身惊雷雨电,一路浴血向前,闯宫杀人,血流成河,将亲生父亲逼挟于剑下,最终换得如今结果,今日之后,我与眼前这人,注定亲情断绝,相见无期,那许多日子的相对微笑,言语晏晏,共襄军务,指点沙场,到如今物是人非,愤然相绝,其最终决裂与历经波折换来的自由,代价何其惨烈!

仰首向天,虔心默祷。

娘,对不起,我,终,忍无可忍。

望你谅我。

马背颤动中,父亲似也在叹息,良久,他低低道:“怀素,朕……我一直视你为最可看重的女儿。”

我微微出神,半晌道:“靖难之中,是如此,靖难之后,你扪心自问,你想到我时,第一感受,是喜欢,还是戒备与不安?”

他默然。

我凄凉一笑:“你枉称是我父亲,枉自我在燕王府也呆过不短日子,你竟不知道我为人!你所孜孜以求的那些,在我眼里,莫如尘埃,可笑你竟为这些尘埃,算计于我!”

他震了震,半晌,低声暗哑的道:“……怀素,你没完全恨我恨到不可挽回对不对?我也不希望如此……怀素,你放下剑……我发誓,过往一切,我绝不追究,方家姐弟,我放了,不死营你要想要,也还你……怀素,放下剑,我们是父女,父女之间不该发生这些,怀素……相信我,我以帝王之血发誓!”

我不答。

他以为我心动,大喜之下便欲转身,我剑尖动也不动,他这一转身,衣服立即哧的一声,赫得他半扭着身子立即不敢再动,半晌再慢慢扭回去。

“帝王之血?”我懒懒而讥诮的笑,“留着你那永远算不上正宗的帝王之血罢,事到如今,我若再相信你的誓言,那我真不配是刘怀素了。”

父亲似是忍无可忍,怒道:“朕是天子,一言九鼎!”

我仿若挥苍蝇般挥挥手,“你那九鼎之重的天子之言,去和你的臣子们使,比如道衍,我想他也一定见识了你的九鼎重诺了。”

他哑口无言,我想了想又道:“若你尚存一丝良心,我望你记得,多年前我献计于你,智取宁王时,曾和你约定过两个条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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